来源:伯乐文学网 时间:2020-11-25
地图上的父亲
梁孟伟
小时候父亲总不在身边,而在红红绿绿的地图上面!
因他常跑外地搞修理,总在路上讨生活,我们只能从他来信的地址上,在地图上按图索骥地找他的行踪。
父亲原是杭州医疗器械厂的一名职工,1962年下放带着家人回到老家。做工没着落,种田不落作(不大入行),只好重操旧业跑起了单干。就这样一根扁担两箱工具,挑着走进一所所中学,担着跑遍一家家医院,修理着仪器设备,收获着全家幸福。
爸爸常跑偏僻山区,因为偏僻才有活合肥什么医院看癫痫儿,但交通就更落后,一天有限的几班客车;那时住宿也不方便,很多地方还没旅馆。他有时错过了班车,就没地方住宿,要在学校医院借宿。医院可以让他躺躺病床,学校只能让他睡在课桌。热天还能勉强应付,涂点清凉油,点支蚊虫香,用来对付那些讨厌的蚊子。冷天就吃苦头,虽然借来被头,终究狭窄单薄,即使和衣而卧,还是冻得发抖。这些事都是父亲年老时候,才有一句没一句地“漏”出。(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可以想见当年的父亲,对自由骑行多么向往,对自行车是多么渴望,但那时自行车还很稀罕,弄辆车比登天还难。当他买到公社第一辆自行车,他该是多么自豪和快乐。从此他如虎添翼似龙归海,人跨车上幸福满满,车行路上铃儿叮当。一人千里走单骑,足迹遍布皖闽赣。
父亲总在外面,数月不见踪影。所以最盼那个邮递员,背着绿包匆匆走来;他人还没到我家门口,我就跑着迎了上去。有时他会嗡着鼻音说声“没”,有时会从袋中拣出一封给我。我接过后像举着面小旗,边跑边喊着奔回家中,“爸爸来信了,爸爸来信了!”然后郑重地交给妈妈,妈妈“嘶”地撕开信封,眼睛一眨不眨地读了起来。
妈妈读信,我看信封。看信封上刚劲有力的字体,看落款处所写的各种地址。那时我已经认识了一些文字,省内的地名,父亲会写“本省XX县XX公社XX医院”,或“本省XX县XX公社XX中学”,如在外省就先写省名再写地名。那时家里书籍不多,地图倒有好几本,每本套着塑料封皮,可见爸爸有多重视。爸爸有时轻拍地图册,笑着对我们说,“什么时候想爸爸了,就到地图上找我。”所以收信后我不急于了解信的内容,反正妈妈看后会说个大概。却非常关心爸爸寄信的地湖南省癫痫病医院哪几家?址,有的字不认识就问妈妈,然后到地图上东翻西找。开始面对密密麻麻的地名,弯弯曲曲的线路,有种找不着北的感觉,我就央求妈妈帮忙,她有时也会和我一起寻找。先翻那个省份,再找那个地区,再找那个县名,直到那个公社。一旦找着我就无比激动,好像找到了久违的父亲。
爸爸来信妈妈不让我看,我也不去乱摸乱翻。直到妈妈一次读信后告知,爸爸开始从外省返回,已经进入了浙江地界,几天后将出现在哪里,再过几天又会到何地,如果活儿不是很多,预计半个月就可回家。听到父亲即将回来的消息,我们一阵雀跃欢呼。于是又拿来那本交通地图,缠着母亲给我指点线路,直到弄清了父亲的曲折归途,就进入了漫长幸福的等待阶段。
估计父亲快要回家的几天,我的耳朵好像会变长变灵,只要听到弹石路上传来“当啷”“当啷”的响声,就会像只小鸟似地飞向外面。父亲每次回来总是满载而归,车后两侧坐架上面,除了工具箱外,就是好吃的,黑黑的香蕉、滚圆的龙眼、长刺的菠萝,这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南方水果,我小时就能饕餮享受。记得父亲有次半夜回家,我朦胧中睁开眼睛,一筐黄鱼在闪着金光。
父亲的水果大多带自福建,海鲜大多来自本省,也有从福建沿海拉回。有次父亲在温岭海边忙完修理,冬日已到薄暮时分,天上开始下起小雪,父亲买了筐带鱼,连夜驮着回家。新昌温岭相距170公里,现在高速也要两三小时。加上两地乡下路程,实际距离200公里。那时没有高速公路,也没有柏油马路,父亲拉着百多斤货物,黑暗中翻山越岭,砂路上左盘右旋,天亮就赶回了家里。当我们看到雪人一样的父亲,他的笑脸却比朝阳灿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有次我也从温岭回到新昌,一路的上山落坡,一路的崎岖坎坷,乘了五六个小时。想起父亲那次的风雪夜归,想起父亲一路的风驰电掣,当年我们品味着水果的香甜或海货的鲜美,却一点也体会不安庆癫痫病医院?到父亲一路的艰辛和危险!
在家期间,父亲一般不会说旅途上的艰辛,有时也会感慨几句。如说到晚上住宿时遇到的窘况:如同屋内有人鼾声震天床也会抖,吵得坐卧不宁人要发疯(父亲会用哀求的口吻说:“能不能小点声歇一歇嘛”);有人撒尿时朝着粪桶直射,既吵人家又泛恶臭(父亲又会带着哀求的口气说:“顺着桶边尿下该有多好”)。也说到吃饭时遇到的一些难题,父亲因为胆囊不好不能食腥茹荤,所以常常买上饭用开水泡泡,下饭就用随身携带的辣酱腐乳;有次第一口就“嘎嘣”了牙齿,他边吃边数着饭中的石子,一碗饭竟有28粒之多。有时母亲怪父亲过于节约,一只咸蟹脚可下三餐饭,一方霉豆腐能吃一星期,父亲总是笑笑不语。他有时也会说到旅途上的艰辛,一次行进在江西的大山深处,推着沉重的自行车爬坡,一直爬了十五六里上岭,落岭时在一个急弯上摔倒,半个人已在悬崖边上,手仍抓着车子不肯松手,身下就是黑咕隆咚的深谷。说完父亲捋起裤管露出膝盖,上面还有红红的斑疤。
父亲几乎到过省内的所有公社,也到过邻省很多地方,如我儿时向往的井冈山,父亲去过不止一次两次;我游览过的武夷山,父亲更是常来常往。那些我曾经旅游过的黄山、庐山、雁荡山、三清山、龙虎山等风景名胜,父亲都不止一次地路过或呆过,就在山外那个公社搞修理,有活时得住上十天半月,可就是从未进去游过。我问他为什么不顺便进去走走?他说有活时忙着干活,忙完活又急着赶路。他曾跟我讲起龙虎山的“升棺”表演,就是当地悬崖峭壁上一种棺葬仪式,父亲虽然没有进去看过,看表情还是很向往的样子。一次我在龙虎山看到“升棺”表演,想起父亲当年跟我说起此事的情景,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只是有次例外,他在江西瑞金干活,特地抽时间赶到叶坪,去寻找自己的堂叔——梁柏台,梁柏台在中华苏维埃时期担任过司法部长和内务部代部长宜昌治癫痫病的专业医院,还是红军烈士纪念塔等“六大工程”的总指挥。他虽然在1935年就为革命牺牲,但村里从来没人来瑞金寻访过。所以父亲那天抛下所有的“生活”,到沙洲坝走访了中央政府大礼堂,在叶坪村参观了红军烈士纪念塔等。等到他在纪念塔的建筑标志碑上看到“工程总指导者梁柏台”的字样,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流着眼泪颤声呼喊,“柏台叔,我替开钱公(梁柏台父亲)和玉兰婆(梁柏台母亲,那时梁柏台父母都已故去),小芬孃(梁柏台姐姐)和柏台婶(梁柏台元配夫人),来看侬来了!”那天他连夜写信,告知母亲寻访经过,要求转告小芬孃和柏台婶,说他已经找到了梁柏台的足迹。父亲回家后向我讲起寻访经历,还表现出少有的激动。他后来反复地跟我说,做人要做柏台这样的人,做事要做柏台这样的事。永远也不能忘记这位祖先,永远也不要忘记革命先烈。
文革开始没多久,父亲就被禁止外出。先在生产队务农,后来进了公社农机厂。从此我再也吃不到那样鲜美的水果,再吃到要等改革开放参加工作之后。海鲜家乡倒偶尔还能吃到,因为新昌离海也不太远,但大黄鱼就再也没吃到过,据说现在起码几千元一斤。那几本地图就冷落在桌角,慢慢地积起了灰尘。只有我,还会偶尔去翻翻,好像里面有果香在飘逸,有鱼儿会游出。
现在,和那个地图上找父亲的年代,仿佛已经隔着千山万水,但当我注目于地图上那条条父亲走过的路线时,又好像看见父亲追星赶月虎虎生风的背影。有时我会呆呆地想,以前父亲出差,虽然路途遥远,再远也会回家。如今他一去就不回头,一直杳如黄鹤。以前父亲总说,想他了可以在地图上找他,可如今想他上哪儿找呢?噢,如果妈妈还在,肯定会帮我一起寻找,找回风里来雨里去的父亲,找到驮着水果海鲜的爸爸,可如今妈妈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俩大概相约,一起到一个地图上找不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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